野岛刚

NOJIMA TSUYOSHI

1968年生 作家，资深媒体人

曾任朝日新闻台北特派员，朝日中文网主编等职。在日本、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媒体开有专栏。著有《两个故宫的离合》、《谜一样的清明上河图》及《最后的帝国军人——蒋介石和白团》等。

浮世绘与动漫

浮世绘是江户时期诞生的一个绘画流派。在日语里,“浮世”一词有“现代风”的含义,也就是说它是描绘当代风俗的风俗画。一方面它保留了作为汲取大和绘画源流的传统风格的文化背景,同时又真实再现了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与自然风貌等。

当时,浮世绘既是江户普通百姓的业余乐趣,也是从日本全国各地到江户来的人们必带的土特产。江户时期的日本是一个由260个藩所组成的封建社会,地方上藩主大名等有权有势的人,经常携家臣往返于江户城和老家之间。对他们来说,物美价廉、携带轻便的浮世绘是再好不过的土特产了。当时不少进京的人们在东海道的品川驿站附近住宿,据说品川驿站周围汇集了很多“绘草子”(一种类似连环画的书)商店。

当年中央和地方的经济繁荣程度的差距比现在大很多。在日本能造出漂亮的版画的地方只有江户。去江户的人一般都买浮世绘作为江户特产,给老家的人们带回去分发,所以浮世绘既是江户文化,也成为了普遍意义上的日本文化的象征。

浮世绘中所描绘的世界既是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也是非日常的图景。有游廓(妓院集中的风俗街),有美丽的女子一边品尝美食一边载歌载舞。然而,江户时代不总是歌舞升平,也发生过几次大饥荒。在浮世绘中,人们描绘了一种超乎想象的乐园(有时是地狱)景象。这乐园也并非跟现实世界差距十万八千里,而是处处反衬着现实的乐园。

相比之下,中国绘画中所描述的乐园则是文人心中的理想之乡。比如画中有陡峭险峻的山峦、舒缓流淌的小溪,而在这幽静恬适的世界里,有一人独自垂钓。这就是文人心目中的隐居生活。在这里,百姓的烦恼和困苦都无影无踪,可以说抛却一切世间繁杂苦闷后的地方,就是中国的乐园所在。

在中国也有这样的大众画,和江户时期的大众画样都充满了庶民气息,比如北宋名画《清明上河图》。但中国画后来逐渐失去了这种庶民性。而在日本,大众画的传统远远超过文人画。画浮世绘的画家都是社会地位较低的底层平民,而浮士绘也为地位较低的底层平民所喜爱。浮世绘诞生并成长于那些远远仰望江户城的、光线昏暗的城下町的长屋之中。

似乎日本人原本就是个喜欢欣赏绘画,乐在其中的民族。日本人尤其喜欢描绘世俗生活的内容。贵族不会成为绘画题材。成为题材的大多是村民、美女,这里的美女是指娼妓,绝非社会地位高的大户人家的女人。总之,它是种极其通俗的文化。

这里所描绘的题材基本上是人吃饭、洗澡、做工干活、和异性做爱,净是些身边的庸俗之事。在封建社会的幕藩体制之下,允许游廓、歌舞伎等存在,以供庶民消遣,但结果妓女和歌舞伎表演者最终却成为吸引大众人气的明星。

日本社会对“低俗文化”的宽容至今残韵犹在,比如对待AV(成人电影)等管制松懈,全社会普遍对其态度宽容。日本人谁都不会觉得AV、色情制品算是流文化,但是,虽说低俗也没有特别排斥。作为自身所处的社会的一部分,它们也想有“公民权”,出演AV的人也和我们一样活在这世上,人们把他们视为同伴予以接纳。这一点,和把女性裸露肌肤视作“社会性罪恶”的古代中国以及某种将其视作“宗教性罪恶”的宗教有本质上的区别,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吧。

同时,浮世绘对于日本的娱乐产业也给与了诸多启示。即使以写乐、北斋等著名画家的名字发表的作品,基本上也都是职业工匠们共同创作的结果。浮世绘是版画,所以一幅作品要涉及画师、雕刻师、印刷匠等人。每名工匠都带着自己的职业自豪感去创作,竭尽全力去完成一幅作品。北斋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画师,他画完的原稿交给雕刻师和印刷匠去完成,在北斋的背后还有作为发行人的商人的身影,将他的浮世绘推向市场,即所谓的“浮世绘商务行业”。

这和今天日本文化的代表 驰名世界的动画、漫画领域的机制完全相同。动画首先需要剧本,在绘画导演、美术导演下面,原画、动画、色彩、背景部门、CG部门、摄影、编辑、音响效果、声优(配音)等各领域的能手相互竞技,共同协作完成。这样,一部精彩的动画电影才能呈献给观众。

漫画也一样。周刊杂志连载的漫画,在一名作者之下,还有四五名员工。创意也是作者和出版社的编辑们商量,每周想出新点子。作者提出创意,完成简单的原稿,主要人物以外的背景、上色等精细加工都交给其他员工去做。否则的话,每周维持20页的连载是不可能实现的。

浮世绘作品之所以能大量残留下来,流传至今,也是因为创作者们几乎每个月都发表新的作品出来,供大众消费。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浮世绘和漫画都有着娱乐产业的一面,因为娱乐产业正是以大量生产为前提的。可以说,这和呕心沥血数年才完成一部的艺术作品,基本上可以“划清界限”了。

下一个共通点是它们在海外收获的赞誉要高于日本国内,然后这些高度评价被反馈给日本国内。在动画、漫画领域,手冢治虫的漫画、吉卜力动画、、《哆啦A梦》、《海贼王》、《火影忍者》等作品在海外的人气远远超乎日本人的想象。它们被翻译成各国语言,在全球销售、上映。

明治时期以后日本快速走向近代化,知识分子和政治家们认为浮世绘所代表的江户时期的通俗文化,象征着负面色彩浓厚的日本的过去,都想让人们忘却它。浮世绘被当成前朝遗物来对待。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西洋社会对待浮世绘的态度和日本国内形成了鲜明对比,欧洲人对它充满了好奇心。

浮世绘在欧洲掀起了“日本风潮”的大流行。所谓日本风潮就是在欧洲出现了对日本文化感兴趣的粉丝并深深陶醉其中。如果梵高没在巴黎世博会上遇见广重的浮世绘,梵高的向日葵也不会诞生。莫奈和克里姆特的画,埃米尔·加勒的玻璃工艺品中都深受以浮世绘为代表的日本美术的影响。

动画和漫画的地位在平成以前也很低。我小的时候,动画和漫画等还不是大人们的读物,在电车里看漫画的成年人会遭人鄙视,这是当年的一般常识。小时候母亲总是训斥我:“总看漫画会变傻的!”

然而就是这些曾经被人们不屑一顾的动画、漫画终于还是登上了文化领域的正面舞台。仅最近这一年,东京一流的美术馆、展览馆就举办了“海贼王展”、“火影忍者展”、“新世纪福音战士展”等动漫主题展,吸引了大批观众,商业上大获成功。十年前的话,动漫展览会得到的待遇可是截然不同,美术馆或博物馆的内部会议上要么是质疑“有必要举办这东西(动漫展)吗?”要么就是社会各界批评动漫展“和美术馆格格不入”,很难付诸实践。

在日本社会,动画的地位比过去提高了很多很多。与其说在日本国内对动画的评价是自然而然上升的,不如说更多是因为动画在海外名声远播,日本人的评判标准被迫发生了改变。这一过程,和被人们厌恶为“低俗”、“前近代”的浮世绘在昭和之后广受欧美好评,反倒使日本国内出现浮世绘热的经历十分相似。

如今,据说浮世绘的名作不少都保存在欧美,比如现在想举办北斋作品展,不找波士顿美术馆帮忙根本开不成。今后,动画、漫画的珍贵之作也是更多保存在海外,不从国外借回来就无法举办展会—这样的时代或许也会到来吧。

节选自野岛刚最新力著《被误解的日本人》之“浮世绘与动漫”

野岛刚和他的签名版《被误解的日本人》